那两枚硬币,就那样静静地卧在灰扑扑的路牙石边,泛着一点清冷的、金属的光。它们挨得那样近,几乎是相依为命的样子。下午的天,是那种沉沉的、铅灰色的阴郁,于是这一点点银白的光,便愈发显得突兀而孤单了。
我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停住了。心里第一个念头是:谁掉的么?或许是哪个匆匆赶路的行人,从衣袋的破洞里滑落的;又或许,是哪个孩子,攥着它要去换一颗糖,却不小心遗落了那份小小的欢喜。但它们躺在那里的姿态,却又那样安详,那样坦然,不像是仓皇的遗失,倒像是一种从容的、被决意的抛弃。这念头一生,便让我有些惘然了。难道在有些人眼里,这两角钱,连同它所代表的那一点点交换的权利,竟已成了可以随手弃之的累赘了么?
我蹲下身,并非要去拾取,只是想看得更真切些。硬币上沾染了些许的泥渍,边缘也有些磨损了,想来在到达这里之前,已在无数只手中辗转流离了许久。它该买过一盒火柴,还是半张邮票?抑或,它只是作为一笔大交易后找零的残余,在人们的钱包角落里,沉默地待了多年?它的身世是一个谜,而它最终的归宿,竟也成了我的一个难题。
不捡起来,似乎于理不合。它终究是这国度的法定货币,是受着律法的承认与保护的。这轻飘飘的两个小圆片,背后倚靠的,却是整个社会信用的沉重基石。我若视而不见,径直走过,仿佛便是对那无形契约的一种轻慢。
可捡起来呢,我又能拿它们做什么用?在这连一块糖、一份报纸都买不到的年月,它们确乎是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了。若在二十年前,它或许还能换来一支铅笔,或是一小把炒熟的瓜子;那种实在的、可以握在手心里的满足感,是现在这轻飘飘的硬币所无法给予的了。时代变了,它的重量,在人们的心中也便不同了。至于交给警察叔叔,那更是儿歌里才有的、遥远而天真的情节了。我怕是要换来一个温和的、却带着些许不解的微笑罢。
这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的踌躇,竟为这两枚小小的硬币,平添了几分哲学意味的沉重。它们像一面光洁而冰冷的镜子,照见了我,乃至我们这时代许多人的处境:在一些宏大而正确的道理,与一些琐屑而真切的现实之间,我们常常是这样地无所适从。
风似乎更紧了些,吹得路旁的枯叶打着旋儿。那硬币上的微光,在暮色里也仿佛颤抖了一下。我终于还是伸出了手,将它们抬了起来。入手是一片冰凉,那上面似乎还凝结着秋日傍晚所有的寒意。我没有将它们放入衣袋,那似乎是一种过于郑重的接纳;我只是轻轻地握着,仿佛握着一个无人能解的、关于价值的疑问。